記百日千里
『有志者事竟成』一個千里計畫的最後註解。
廢用了卻綠草如茵的大操場,一襲汗水淋漓的身影,繞環著四百米崎嶇的步徑,經歷了十個月的秋冬春夏,留下了一個人兩仟伍佰圈辛苦的足跡。
應該從七十六年六月十四說起,那天第一次在基地下操場跑步,雖然只跑了十圈四仟公尺,可是事後兩腿卻疼痛不已,跛了一天苦不堪言,但這只不過是久不運動的後遺症罷了。隨後幾天,又跑了兩次五仟公尺,都是在艷陽高照的天氣下進行。其實為什麼要選大太陽的日子來跑步是有原因的,一來是為了鍛鍊身體,考驗自己的耐力,二是希望能有一層象徵健壯的膚色,因為是在烈日下赤膊繞跑操場以期待獲得陽光的均勻暴曬,因此當初便將這種傻事戲稱為『烤乳豬』。
第一次跑一萬公尺是在六月廿八 ,也是個豔陽天,那天首次突破以往保有的最長距離〈八仟公尺〉,花了近五十五分鐘跑完全程,一路受腹絞煎熬及肌力與耐力的多重考驗,秉著不達終點誓不放棄的決心,最後克服了時間加於身心的試鍊,終於第一次領受到人生中另一番值得驕傲的成就,也深深體會到經歷了最大的痛苦後,隨之得來的最大快樂,那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開心與快樂,就好像女人自然分娩經過劇烈的陣痛後,當小孩順利生下時有一種無比幸福的感覺一樣,雖然我不是女生,但是我想生孩子會有類似的體驗。
之後月餘的時間,先後也跑了四仟到八仟公尺多次不等的距離,其間嘗到了三次自我挑戰失敗。那是很慚愧的教訓。因此對自已跑步中途退縮的行為感到非常失望與自責,並一再的反省與檢討怯場的原因。在那同時,無意中從雜誌上看到一則八四年奧運的感人報導。那是一位瑞士長跑女將名叫〝安德森〞,在她當時跑進馬拉松最後五百公尺時,所有看台上的觀眾都一致起立為這位已經呈現嚴重脫水現象的勇敢選手致以最大的掌聲。那時她正竭盡餘力搖搖晃晃地抵達終點,而觀看到這一情景的人,無不熱淚瑩眶深受感動。看完這篇報導後,我也不例外。因為這位勇敢的馬拉松鬥士表現了崇高的馬拉松精神,不屈不撓、有始有終;無論如何,她做到了,並且得到了在場所有觀眾最高的讚譽。這一幕,後來一直深銘我心,也正好適時給我的一再挫敗打了一劑強心針。正因為如此,隨後便造就了『百日千里』的開端。
『百日千里』開端於八月十九日。這個日子往後都一直牢記在心,因為每個月的十九這一天都預算有一百公里的成果完成,因此這個日期約定,成了我每月遵守的計劃進度。
第一個十公里,只是我第二次的十公里嘗試(沒想到以後竟連續了一百次),那時因為正罹患感冒,已經病了幾天,為了能夠忘卻病痛之苦,於是採用了以前深信的偏方,利用運動來幫助血液循環加速身體新陳代謝,企圖以剛烈的方式逼出體內的穢氣。當下我便到了操場跑了十公里,雖然手握馬錶計時,可惜在起跑時按錶疏忽,失去了時間紀錄。一路上我跑得輕鬆愉快,雖然有病在身,卻因為跑步的專心運息,而亳無不適的感覺,沒想到隔天果然病癒了,竟也不得不為此偏方的療效多了幾分相信。以後一直累積了五十公里時,由於已經連續完成了五次長跑,又覺得跑步對身體實在是一項很有意義的運動,而且也跑出了點信心,因而打心底萌生奇想,希望能夠完成一千公里的長程目標。這個想法在於當時期望自己在當兵期間能夠有所磨練的情況下,實在沒什麼特別嚴格,因為平常也都有做體能訓練,於是『百日千里』的計劃就這麼確立了。既然明定了跑步也列入磨練的項目之一,自然與其他的鍛鍊單項一樣力求進步與突破。我總是會先給自己定一個水平,起初是希望能夠跑進五十分鐘之內,結果很快地在累積到第七十公里時突破了這個水準,跑出了首次的佳績。之後,雖然成績有所起伏,但看起來是逐漸在進步。
第九十公里時,第一次跑步半途遇到下雨,雖然天況不佳,但仍舊跑完全程。跑完第一百公里時,剛好花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符合了預期的進度,使我對以後的進展更具信心,在這一個月中,時間逝去得紮實又輕快,好像在不知不覺中,歲月就從腳底溜過,打心底期望能夠有繼續完成目標的恆心,那麼兵役剩下的大半時間,就將在我的腳下很迅速地跑過,這樣當兵就不再是一種等待的無奈了。
一天,從報紙上看到另一則感人的報導。國內一位跑者不幸罹患喉癌,喉部開刀後植入喉管。可是在他休養了一段時間之後,仍然決定重新穿上跑鞋,馳騁於運動場上,他說剛開始練習時,連跑一百公尺都讓他覺得全身疼痛、呼吸困難,可是他仍然決意繼續跑下去。在不斷的克服困難並加倍努力後,總算在一次運動會中得到了一萬公尺金牌。這條新聞給我很大的啟示,尤其他有一句話說:「我寧可死在運動場上,也不願死病床上。」令我聯想到文天祥過零丁洋詩裏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是映照,運動家的精神真是無比的崇高。
第一百三十公里時,一口氣把紀錄推進到四十七分半,一下子進步了一分半鐘,聽起來有些咋舌,但事實上每天的體能狀況都不同,那次十三圈時就達到了顛峰佳境。就是跑步期間一點酸痛疲憊的感覺全都沒有,卻能不斷維持一定的速度前進,我想很多長跑選手都會有這種特殊的體驗,於是我想以後應該還有進步的可能。
第二個月也準時完成了兩百公里。有一次曾經因為沒穿襪子跑步,以致中途因足部與跑鞋的劇烈摩擦而感到疼痛難挨,跑起來變得一拐一拐的,但想到了安德森的馬拉松精神,還是咬牙忍痛撐抵終點。十月十八日,第一次嘗試晨跑。五點半,天未亮就開跑,雖然氣溫稍低,卻照樣赤膊,由於天暗路況不明,看不清楚呎來寬的“跑道”跑得彎彎曲曲的,最後是在東方初現魚肚白時跑完全程。這一次不畏涼意執意赤膊的跑步,讓我又誇下了誓言,以後無論如何都要以這種姿態充分與大自然接觸,結果真的自始至終,就不曾打破此諾言。
第三個月,首次超前了預定進度。其實這個計劃並不是十分能夠掌握進度的,因為發現其間若遇休假回家、天氣惡劣或演習支援等種種突發狀況,都會耽擱到進度。以三天一次的休班時間來跑步,根本是不足以應付。所以為能以應萬一,便採行彈性跑步的措施,就是例假日或遇空閒的時間,有機會就跑,因此運氣好的話,一個階段完畢即可能出現進度超前的現象。
琳恩颱風前夕,在暴風雨未來之前搶先跑出了佳績。第一次突破了四十七分鐘,心裏甚為高興。但是跑步時為求好心切,心裏壓力所產生的胸痛及腹痛情形亦趨增加。我想是心情緊張所致。因為此刻己經演變成不只是跑完全程交差了事,而是像真正在運動場上的競賽一樣,為能締造佳績,每次都卯足全力,只要創出了紀錄,都更使我增加一分無比的喜悅。
不久區運會舉行,女子組一萬公尺金牌跑破了全國紀綠,三十八分十七秒的成績實在令我驚嘆,這個小女生的成就當時成了我心中的女豪傑。兩百八十公里時,縱使右腳大拇指指甲因挫傷脫落,依然阻礙不了跑步的決心。跑慢了沒關係,完成目標才是最大的成就。
三百二十公里 首次沿途監看時間跑步,在分秒必爭的要求之下,再次獲得成績突破。但是分秒遭受時間的壓力下,身體非常吃不消,因為想成績進步,途中的每分每秒都是拼命的關鍵,只有分秒都不鬆懈,才能創出佳績,並且也體認到一個感觸,就是「在有期望下的努力真的是非常辛苦」。
十一月份開始進入冬季,灰濛濛的天空不時以寒氣逼人,縱然如此,計劃還是要進行,誓言也不能打破。低溫的天氣裏,跑步的人口減少許多,往往淒涼的操場上,只有我一個人在跑,雖然一路上沒其他的人可以做為競爭對象,而時間郤是永遠的競爭者,所以跑步的過程仍然緊張刺激。自從千里計劃開跑以來,尚未曾有過半途而廢的紀錄,心中一直牢記著電影“超越顛峰”中的一句話:「半途而廢的人,永遠不會成功」。所以每次開跑之後,一定一口氣跑到終點,這也是我堅持的運動精神。可惜在十二月四日的跑步中,突然被警衛部隊前來制止,說是有大官蒞臨,一切進入管制狀況,逼得我不得不放棄己完成的十三圈半。第一次被迫中止跑步心裏硬是不甘心。回寢室後,時間尚早,還無熱水供應,遂索性沖冷水澡。由於氣溫偏低,我形容當天的水溫比夏天的飲料還冰。事後竟然也沒生毛病,我還以為經過了幾個月的日月精華,已經練得一身銅皮鐵骨了呢!
第三百六十公里是在強大的寒風下完成的,雖然起跑前有些畏寒,但是為了完成進度,意志堅定,依然無懼於強風的阻力,全心監視著時間與身體狀況。凜烈的寒風掃在赤膊的上身,依然冷卻不了熱切的決心。沿路不斷給自己加油鼓勵,縱使天候惡劣,腰酸腿麻,仍舊要努力跑下去,結果竟然在高昂的鬥志支撐下又破了紀錄。那次天寒地凍的煎熬,至今仍心有餘悸。
第三百九十公里再次運用彈性跑步,頭一回以值班的空閒跑步,這是由於擔心冬天裏惡劣的氣候會延誤進度,因此採取此未雨綢繆的方式,縱使值班,捉住可行的天氣,有機會就跑,可是在第四階段結束後,卻只平了進度。
歲末,第四百一、 四百二十公里 竟然連續兩次刷新紀錄,是非常難得的現象。後者並且跑進了四十六分之內(四十五分五十秒),突破了企盼好久的目標。 那一次的最後衝刺非常難過,為了超越目標,雖然精力耗盡,卻不斷的要加速衝刺, 使得胸口發生劇烈抽痛,像是要膛炸的感覺,最後還是拼了命跑完最後一圈。總算心血沒白流,再一次嘗到勝利的喜悅。
元旦的三天假期,正是人人放假出遊的好時光,而我卻跑了三天,充分實踐了彈性跑步的用意,使得進度一口氣超前了很多,成績卻都絲毫不馬虎。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正當跑完四百九十公里滿心歡喜要突破千里之半時,元月十日的中午發生了一件不幸的意外。在一次臨時公差上,我不慎從大卡車上倒栽落地,昏迷中被轉送了兩家軍醫院,幸好腦部震盪並不嚴重,險哉撿回了一條小命。三天兩夜的病床生活沒有讓我感到心安,反倒是不願意留戀點滴和針筒的消極時光,堅持提出了出院請求。回營後一天, 蔣經國 總統猝然去逝,我竟然頭痛復劇,不得不在全軍禁假中,特准了五天病假回家跑三總及榮總。迨回營後,在眾長官及弟兄的勸阻下,著實安分了幾天。可是我怎麼也不能忍受這個創擊竟抑制了我原本滿身的活力,於是休養幾天後又偷偷地練身體。由於進度落後心生不安,二十三日就再度踏上跑道,也不管誰的叮嚀,誰的好言相勸,我就是不喜歡懦弱的待著靜養,我只相信我想做的都是些復健而有助益的運動,能夠讓我早些回到從前,此時又想起了那位放棄病床勇敢跑出生命勇者的新聞。
傷後的第一次跑步自認是非常感人的,猶如瑞士女選手安德森的翻版。下場跑步之前,心裏是戰戰兢兢的,不曉得腦袋是否承受得了五十分鐘不斷的震動, 而且午後的太陽也不小,這樣的天氣,令我有些惶恐。起跑後就不敢跑快,結果在第六圈時,左腳突然一陣抽痛,也搞不清楚是扭到還是抽筋,頓時跑姿就變得怪模怪樣的,像是小兒麻痺的人在快步一般。可是我不能停下來,再怎麼也不願意停,我的決心及原則是不能因為小小的傷痛而改變,而且傷後的再次復出,成敗與否攸關未來的目標達成,面對著剩下的十九圈,我忍耐著疼痛盡全力去跑,心中告訴自己,再慢也沒關係,但是一定要到達終點。安德森悲壯的形影不時浮現腦海給我激勵,我幻想所有親愛的人夾道為我加油鼓勵,就像置身在神聖的奧運殿堂一般,這真是一段漫長的路,途中閃過腦際的,不知有多少童年往事與悲歡歲月,為的只是尋覓一點能夠支撐我的精神力量。越是接近終點,情緒越是激動,就好像要奪得奧運金牌似的,也不管頭痛或是腳痛了,兩隻腳死命承載著沉重的軀體。越過終線,馬錶按停,紀綠了開始以來倒數第二長的時間,不過內心的欣慰十足勝過一切,因為我又一次歷盡艱難戰勝自己,並且治癒了所有無形與有形的傷痕。自此以後,跑道上多了幾個隊上的弟兄,不論他們跑得或近或遠,多少都給了我不少心靈的安慰,我很高興看到這種熱愛運動的景像,但願弟兄們不是看我抱傷跑步,受了刺激才來捧場的。
五百三十公里,也是一次相當痛苦的經驗,跑道上常有的併發症,胸痛,腹痛輪番發生,左腿也禍不單行抽痛復發。為了能夠力撐餘程,只得採取緩和的步伐跑完全程,當然從成績上可想見過程的坎坷與辛酸的重現。
一月底二月初,又現跑步的高潮。為了趕上因受傷所落後的進度,竟不斷出現隔日跑步,那已是彈性跑步運用的最大極限。接連的跑步,不但沒有讓我因為疲憊而喪失信心,反而又創出了傷後的首次新紀錄,那實在給我很大的鼓舞,也証實了在劫難後並沒有失去從前的動力,並且還是前途可瞻。在那次超越紀錄後,從檢視腳掌上大大小小的水泡及繭皮,就可以看出這串連續奮鬥的辛苦,同時也警覺到腳受傷是這段時期最怕發生的事,因此在百日千里期間,保護我寶貝的雙腳不免於傷害,可是責無旁貸的首要之務。
年的氣息接踵而來,除夕、初二、初三仍為著趕進度而下場跑步,尤其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裏,人人都在享受年節的喜氣,唯獨我像是個與世俗不相干的人,瘋狂地進行著眾人視為瘋狂的舉動。特別在初二的下午,正巧寒流來襲,在路上,沒有一個人不是穿著大衣夾克的,而操場上的人影,仍舊是一個模樣。光澤黝黑的皮膚在寒氣之中毫不遜色,其實熾熱的決心根本已經在心中燃起了一座暖爐,哪還有什麼值得畏縮的呢! 初三,後半路段又逢小雨滋潤仍然毫不遲疑奮勇在雨中挺進,因為堅定的信念已使我無視於任何困難的阻撓。
二月裏的天氣變化無常,冷時很冷,熱時很熱,冷熱的快速交替令人不堪忍受。到了月底六百三、 六百四十公里的兩次跑步,由於天氣炎熱,使得腳底板因鞋內的高溫加上不斷的摩擦,而有輕微灼傷的感覺,尤其兩次是隔天跑步,後者繼前傷忍痛下場苦不堪言。緩衝了十天的休養, 六百五十公里 仍舊無法戰勝熱魔,兩隻腳在跑道上像是踩著風火輪在前進,這下子才警覺到台南的夏天幾乎是提早來臨了,而且他的慓悍,明顯的給了我很大的威脅。記得當初跑步時,是為了能夠獲得陽光的滋潤,所以才戲稱『烤乳豬』,還誇言如果太陽不夠熱情還不爽呢!如今也許是受了傷之後,不知怎麼的就不再對南台灣的大太陽感到喜愛,反而面對她都感到刺眼。於是我對這不可思議的“天災”感到憂慮,甚至有些懊惱。在冬天頭痛冬天的寒冷,在夏天又煩惱夏天的炎熱,如果全盤接受這些逆境的挑戰,那恐怕我的“百日千里”的悲壯史就不止於此了。畢竟我還沒神勇到那種程度。於是在六百六十公里時想出了新策略,就是避去休班下午炎熱的跑步,改為當班隔天晨跑。六百七十公里開始實行,在適宜的氣溫下,成績果然顯著改善,腳底也不再受熱的苦楚。可是卻同時面臨了另一種連帶的煎熬,就是每次晨跑必須在清晨五點鐘天未破曉就得滾下床。這衍生的早起習慣,實在也算是一種磨練,因為當班值夜後的隔天早上起床到底不是件輕鬆容易的事,縱使仍保有堅決的信心與毅力,還是很不願意在未睡飽的清晨捲起如千斤重的眼簾。其實那一陣厭煩,不過幾分鐘就消逝了,但是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了,不這樣,又能如何呢!於是每當眾官兵尚在睡夢之中,我便已奔馳在昏暗的晨星之下了。
三月十九日,一樣昏暗的清晨,天氣卻是涼了些。催魂的鬧鐘聲響起,又很不情願地滾出蚊帳之外,睜眼面對破曉的戰鬥。雖然光線只夠我看到跑道,卻看不清馬錶的指示。所以只好使勁地一直跑到曙光乍現之時,第十圈才知道自己的速度比平常快得多。我己意會到有機會突破紀錄,於是全身進入戰鬥狀態,卯足了勁不使速度慢下來。也許是氣溫的適宜,身體狀況一直保持很好,沒有很明顯的疼痛,速度始終保持在每圈一百一十秒以內。由於十至廿圈表現不俗,尚能保持戰果。第廿圈跑完已是三十六分零壹秒,竟是歷來最快的時間。因此我鬥志更加旺盛,決心要跑進企盼己久的四十五分之內,在剩下的五圈,我使盡了全身尚存的力氣,豁了命跑到終點,那種生死一線胸腔幾乎炸開的滋味可是極難消受。結果我又再次挑戰成功,且成績令我震驚,紀錄足足推進了四十秒餘(四十四分五十六秒三一),並突破了四十五分鐘的新門檻,成為我一萬公尺的最快紀錄。在一連串低潮時期,這個突破對我來說太重要太有意義了,原先消沉的意志遂因此為之一振。
七百二十公里後,做了一個很心疼的割捨。就是那雙一直陪我跑了七百二十公里的黑色短筒軍用膠鞋,由於歷經歲月的磨蝕,左腳前端早已開口,致使跑步發生障礙,遂不得不將它勒令榮退。然而,這雙鞋對我而言,猶如一位鞠躬盡悴的老僕人,縱使它外觀粗俗其貌不揚,卻也為我擔負了任重道遠的艱苦任務。我原是希望它陪我到一千公里後,將要把它好好清理一番,然後高掛在房間的牆上,以為日後朝夕勉勵的象徵,並且成為百日千里最具代表的紀念品,可惜壯志未酬身先卒,它的中途榮退,意義與價值就打了折扣,我只好心疼將它替換為另一雙軍用長筒膠鞋,繼續尚未完成的路程。
三月底,雖然已經入春了,夜裏偶有陰雨綿綿,早晨的氣溫頗具涼意,所以每每五點鬧鐘一響,就有股莫名的無奈。而且日子久了,就越怕這個響聲。但是通過了起床的考驗後,就接著要打著赤膊跑上操場,一開始總免不了要打個寒顫,我也不敢稍有怠慢,就怕涼風冷卻了持續熱切的決心。有時經過一夜驟雨,清晨的氣溫偏低,我更是打著哆嗦,有些畏縮不前,但想到了剛舉行的台北國際馬拉松賽跑當天的天氣,我便有些慚愧,因為那天我正好在台北,當時的氣溫只有攝氏十三度而已,天空滿佈陰霾,而我在家卻冷得有點擔心賽事會不會取消,結果當天比賽如期舉行,從電視上我目睹了無數勇敢的跑者,不畏天寒陰雨,活躍奔馳在台北的市街上,賽事風雨無阻,看了之後才覺得自己有點羞愧。所以有了這個見識,早晨的氣溫雖低,我還是毅然站上操場,實踐堅決的信念。在此同時,澳洲舉辦了一場一千公里的超級馬拉松大賽,一位冠軍跑者花了五天又十七個小時跑完全程,據我推算,他每天平均有十七個小時都在跑步,這種超人的壯舉,無非又給我一個很大的刺激。天啊!不到六天就跑完了,那我百日才跑千里算什麼。
四月初的春假,部隊裏並沒有放假,一切正常上班,但弟兄們仍爭相請假回家歡度假期,我便一個人連當了一個禮拜的班。這期間我創紀錄第一次連跑了四天。由於白天工作辛勞,又加上晨跑的疲憊,無法得到充分的休息,體力就越來越虛弱了,成績也越跑越糟,而進度大大的超前,卻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因為到了八百公里的階段,歷經八十次的磨鍊,身心已漸感疲乏。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矣!每每晨跑之前總覺得難受,恨不得放棄不跑。一旦跑完,卻又很快活,真想再跑十公里,跑出更好的成績,這種心態實在很微妙,沒有親身經歷的人,就體會不到。可是我不敢預測,若此刻中斷『百日千里』的計劃,將使我很傷心,就像有一次,我多年電腦程式的心血,毀於一次意外的硬碟災難一樣,所以我一直祈禱這最後剩下的里程,千萬不要發生任何意外才好。
春假後的一次休假,中斷了跑步一個星期。八百一十公里起的成績,就好像染上重病似的,毫無起色。檢討原因,應該是在七百公里到八百公里的階段中,第一次毫無任何紀錄突破,打破了我始終每一階段中,至少有一次創最高紀錄的慣例。所以在信心受到打擊之際,已為自己的不進則退感到有些心灰意冷,因此便不再對自己期許過高了。在一切順其自然的心態下,鬥志及衝勁已不如當初,反而一心想要早點結束這段艱苦的歲月,但疲憊與鬆懈使我變得一點向上的競爭心都沒有了。
八百四十公里 在下午跑步,竟然在跑過四、五圈後飄起雨來。雨絲而後雨點,雨勢越來越大,整個運動場上的人,全都落荒而逃,遼闊的操場上,只剩下一個人影。雨水不斷朦朧了我的視線,我便用手拭去,卻不知道是否也拭去了我的汗水或是少許的淚水。在雨中奔跑,有一種氣勢磅礡的感覺,不管雨下得多久,我的腳步卻一刻也不停,反而雨越大越是氣勢如虹,雨水染溼了全身上下裏裏外外,卻當做淋浴視之。長筒膠鞋此刻竟也成了笨重的『雨鞋』,跑起來很不自在,雖然天況惡劣,最後仍在滂沱春雨中壯烈的跑抵終點。這是我自始以來淋雨跑步最悲壯的一次。
進入九百公里之前,由於一直陪我跑步的一位室友,即將在六月一日退伍,為了留下美好的回憶,我提議在他退伍前,同我一起跑完最後十公里。遂將原本預定六月十九日結束的計劃,提前至五月卅一。這在當時的進度來講,時間變得非常緊迫,等於是給自己下了最後的戰帖。五月的清晨已不再是冷冰冰了,而是無風又沉悶的天氣型態,雖然太陽尚未上山,可是卻讓人滿身大汗,悶熱難挨,直叫人提不起一點力氣,跑步的成績,仍未見起色。
九百二十公里之前,因為休假又中斷了一個禮拜,結果再次的步上跑道,竟然成績一落千丈,這次可能是身體狀況不佳,下場跑得體力透支。到達終點時,幾乎倒地並且想吐。我還是盡了全力,卻像是個垂死的老人,感覺命在旦夕。結果創出晨跑最爛的成績。事後懊惱萬分,抱怨自己為何變得如此這般。
在剩下最後五十公里時,梅雨季節來臨,我又開始心慌了。九天的時間要完成五次,因此不得不與天爭時,不論是早上或下午,只要雨一停就跑,結果接連兩次,又遭突來的雷雨淋得落水一般,其中有一次跑步錯過了突發的留守點名,事後我向值星官報到,說明點名不到原因,可是他怎麼會相信剛才下了場大雷雨,竟有人強說剛剛在操場上跑了十公里回來。這便是我跑步作風令人想不透的實例之一。
五月廿七、廿八、廿九又連趕了卅公里,為了求個漂亮的結束,每次雖然都全力以赴,卻實在再也撐不住疲憊的身體,跑得大腿發痳,小腿發酸,精疲力竭,幾乎連耐力都沒了,只靠毅力奔抵終點,對於此刻百般的無奈,我只能任憑時間的擺佈,怎樣也提不起氣了。
五月卅一日的清晨五點,終於再次站在起跑點做最後一次的決戰,在沒開跑之前就己滿懷慷慨赴義之心,希望有美好的結局。雖以連日疲憊之軀赴場,卻仍是使盡全身的氣力,前十圈跑得不錯,無奈一味蠻幹拼命,失去了理智,最後元氣失調,終於後繼無力硬撐到終點。回憶最後失控的那一段路,感覺時間過得好長好長,像是跑在時間的逆流裏,前進的腳步好慢好慢,心裏浮現了過去九十九次的辛酸歷程,又不得不驚醒到,我已經到了真正最後衝刺的階段,挨到了終點最後一次的馬錶按停,我有著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卻有股莫名的欣喜湧上心頭。將近十個月艱苦的奮鬥,信心與決心,毅力與耐力的考驗,我終於實現了漫長的跑步計劃,肯定了自己還算不凡的一面。
『百日千里』計劃終於結束,完成了十個月內一百次共跑完一千公里的心願,刷新最高紀錄十次,自始至終赤膊接受大自然的洗禮,雖然如此,在人類對路跑的奮鬥中,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事蹟,畢竟我這只是個人的自我挑戰成功罷了。事後想起,這個計劃的前前後後根本像是愚公移山的作為,在世人的眼中顯得有些不智,像是不論天氣如何,始終堅持赤膊跑步,不論身體狀況好壞,也要照常跑步,而且除非昏倒在地,不然一定要跑到終點。還有,不願穿適宜的跑鞋,卻執意穿粗製的軍用膠鞋,除了在基地廢用的操場跑步外,其他場地的跑步一律不算,但那條“跑道”卻只是愛好跑步者踩出的一條四百公尺長的土路徑,我也曾推過腳踏車上路徑,用輪圈丈量長度,確定了足夠四百公尺有餘才安心。種種看來很不明智又古板、固執的行為實在叫人難以認同。其實,我並不熱衷跑步運動,只是把跑步項目拿來當做是考驗自己的一種方式罷了,所以我便不計較太多舒適有利的因素,純粹以磨練設想。所謂『逆境中求成長』,『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正是我在當兵時期排定各項體能訓鍊的動機,雖然歲月的磨蝕,使我在千里計畫的最後階段心生倦怠,但卻稟持屢敗屢戰的信念,不屈不撓,成功地在計劃的終點畫上勝利的休止符。另外在整個過程中,一雙可憐的腳丫子,卻從來沒有一刻是完美無瑕的,總是水泡與繭皮相互爭輝。因此常常在跑完步後,以刺水泡為樂,享受辛苦奮鬥的成果,而最具奇觀的是泡中有泡,甚至有過三層的“子母泡”哩!還有就是在大熱天裏跑完一萬公尺後,脫掉跑鞋,喝上兩杯開水,再沖個冷水浴,竟是生活中另一種最舒服暢快的享受,神仙的快樂亦不過如此。所以在一段艱苦的歷鍊之後,懂得如何去體會過程,並獲得珍貴的人生啟示,才是人性的真諦。我真的很慶幸,父母生我四肢健全,讓我得以用我的雙手雙腳充實我的生命,成就個人不凡的事蹟。比起其他胸懷大志卻不幸無力伸張的人,我真的太幸福了。『百日千里』這點小小的成就,只不過再次證實一句不變的真理『有志者,事竟成』。
跑百日千里時的我